雨季的潮气,沉甸甸地浸透了每一寸木头,也渗进了被草药腌入味的小屋。药吊子“咕嘟”作响,白雾贴着梁木缓慢爬行。细嗅,是陈艾、老姜、以及些难以分辨的根茎被反复熬煮后的味道,温和又霸道。
阿七就坐在药炉前的小杌子上,背影单薄,像张旧纸。她伸手捻起小撮干枯的草叶,指尖微动,叶茎便无声地碎落入陶碗。火光映照下,她小指缺了半截,残处结着暗色的痂,动作却无半分迟滞。
他站在门外阴影里,像块打磨过的青石。刀在鞘里,坠在腰间。为追索师兄踪迹,三年里他见过塞北的滚滚黄沙,走过难如登天的蜀道,最终却被一缕浓得化不开的药味,引到了岭南。他要找的人,那个曾经名号响彻三江五湖、如今却背负着背叛师门血债的“快刀许狂风”,此刻正躺在这浓烈药气最深处。
他走了进去,药气扑面,几乎令人窒息。
屋内昏暗,那人裹在厚厚的旧棉絮里,只露出张脸,看不尽然。只是曾经那双握刀快如闪电的手,如今无力地摊在被外,枯瘦如柴。这哪里还是“快刀许狂风”?分明是具被病痛蛀空了的躯壳。
阿七没回头,仿佛陌生人的闯入只是窗外飘过的阵风。她端起浓黑药汁,走到床边。一手托头,另一只手熟练地用碗沿抵开他干裂的嘴唇。灌入汤药,喉结虽动,但也只是本能地吞咽。褐色汁液顺着嘴角淌下,在看不尽然的枕巾上洇开一片更深的印记。但丝毫不影响她的专注,像在完成某种仪式。
展开剩余70%“他欠你的?”阿七开口,又低又哑。
他沉默,指腹无意识地捻磨着刀柄上的缠绳。债?何止是债。是师父临终前不肯闭上的眼,是师兄弟溅在墙上的热血,是整个门派的耻辱与崩塌……这些沉甸甸的东西,此刻压得他舌根发硬。可看着床上这具枯槁的躯壳,那些滚烫的恨意,竟一时找不到落下的地方。
“也欠了我的。”阿七放下空碗,用块粗布手巾仔细擦去许狂风唇边的药渍。她的目光落在那张毫无知觉的脸上,没有怨毒,更像是在看件旧物,“欠我一场戏,说好了的。”她走到角落一个脱漆的木箱前,打开,从最底下摸出封信,火漆还在。
“我不识字。”阿七的声音很轻,像自言自语,“算了,是我不敢看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床上无知无觉的人,“活人,比死人重。”
雨声不知何时又密集起来,敲打着瓦檐,哗啦啦一片嘈杂。屋内的光线更加昏暗,药吊子下跳跃的火焰,在阿七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,平静,平静到喧闹的那种平静。
药吊子里的水又滚沸了,水汽氤氲间又贴上梁木。
他站在屋子中央,药味、潮气、闷热无声地裹缠起来。刀还在腰间,冰冷的触感敲打着他的来意。三年追逐,所有的线索、血痕、愤怒,最终都指向这张病榻。只需一刀,师门血仇,江湖规矩,似乎都指向这个终点。他握紧了刀柄,指节泛白,刀刃在鞘内发出渴血的嗡鸣。
就在这时,阿七的声音再次响起,不高,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声和药沸声:“药快凉了。”她手里端着新倒出的汤药,墨液在昏暗里冒着白气。她没有看他,仿佛那句“药快凉了”是对药说的。
他骤然僵住,那四个字像根细针,轻轻一扎,就泄掉了他全身力道。快凉了……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。她已走到床边,微微侧身,再次熟练地托起许狂风的头颅,将药碗凑近他嘴边。喉头滚动,又是一阵浑浊的吞咽声。药汁滑落,阿七轻轻沾去他下颌的湿痕。动作没有丝毫多余,像在擦拭一件瓷器,又像本能。
他紧握刀柄的手,不知何时松开了。那点杀机,如同在药吊子里滴了滴清水,只消瞬间便会被蒸发得无影无踪。他定定地看着阿七,背影单薄,像张旧纸——原来守着一个活死人,比痛快地杀死一个仇人,更需要气力。
他最后看了眼床上那张枯槁的脸,然后转身,走出了这间被泡在汤药里的屋子,没再回头。
屋檐下,雨帘密密地垂挂着,隔绝了三江五湖。他没有走向雨幕深处,反而在门边那块半朽的石墩上坐了下来。摘下长刀,出鞘半寸,寒光在暮色里一闪即逝,映亮了脸上几道旧疤。刀是好刀,他沉默良久,手腕猛沉,“噌”,刀身插进泥地,雨水顺着冷硬的线条蜿蜒流下,如同突兀又沉默的句点,钉在他追寻的尽头。
做完这一切,他靠着墙壁,闭上了眼。雨还是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瓦片,敲打着木柱,也敲打着刀柄。三年,他追索了整整三年,最后不过是在另一个人的苦熬旁边,找到了块能坐下的石头。
药吊子里的水,大概又要开了。咕嘟,咕嘟,在雨声里固执地响着,熬煮着看不见的时辰,也熬煮着比刀锋更利、更韧的东西——有些债,活着才懂;还起来,比讨更要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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